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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侍中(万字)

第1351章 侍中(万字)

资政殿中烛火摇曳,众宰相的争论在肃穆的氛围中徐徐展开。司马光面色苍白却目光炯炯,手持笏板立于殿中,声音虽因久病而略显嘶哑,却字字铿锵。

“太皇太后,臣伏见陛下自登基以来,宵衣旰食,以安社稷、忧黎元为念。”

“然治国如医疾,必先究其病源,攻其要害。今观天下财用匮乏,民力疲敝,其根源皆在于穷兵黩武”

章越闻言,嘴角泛起一丝苦笑。司马君实此言,仍是那套“变法因财匮,财匮因战事“的老调。

司马光继续道:“兵者,国之凶器也。人不得已而用之,只为除暴安乱。自天宝以降,藩镇割据,五代更迭,九州板荡,生灵涂炭二百余载。此皆因唐室好大喜功,轻启边衅所致。”

说到这里,他目光如电,扫过殿中众臣道:“先帝继统之后材雄气英,以幽、蓟、云、朔于契丹,灵武、河西于党项,交趾、日南于李氏为因,不得不张置官吏,收籍赋役,以本朝比于汉、唐之境,犹有未全,深用为耻,遂慨然有征伐、开拓之志,甚至降下遗诏。”

司马光说到这里,帘后高太后及新君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章越一眼,其余宰执虽未看向章越,但也知道司马光所指是什么。

司马光的长篇大论,恰似其《资治通鉴》的笔法,绵密周详却暗藏锋芒。他先将先帝的宏图伟业轻轻带过,继而话锋陡转。

天子留给章越的遗命是什么,是灭党项收幽燕,续变法。这也是托付顾命所来。

司马光就将这些全部否定。

如果全部否定,那么章越也没有上位的所来了。

“于是就有些边鄙武夫,窥伺小利,敢肆大言,只知邀功,不顾国家之患,大言不惭,自比作为卫青、霍去病。”

“而那些白面书生,便披文按图,玩习陈迹,不知合变,竞献奇策,自谓张良陈平复生。”

“更有聚敛之臣,捃拾财利,剖析秋毫,以供军费,专务市恩,不恤残民,各陈遗利,竟以计研桑弘羊之祸国殃民之士为楷模!”

说到这里司马光话锋一转道:“这些人先后相与误惑先帝,而自求荣位!”

这番话说得殿中气氛为之一肃。司马光将新党众人比作误国之辈,字字如刀。

没有卫青霍去病的本事,去揽这活。读了几年书,就敢自比张良陈平。还有些人居然捧起计研桑弘羊这样祸国殃民之士,为大臣的典范。

最后为了一己之私,而误了整个国家。

司马光、抨击了一番新法后,最后则道:“伏愿陛下断自圣志,凡王安石等所立新法,果能胜于旧者则存之,其余臣民以为不如旧法之便者,痛加釐革。”

众宰相们都诧异地看向司马光,原来说是一切裁革,但现在也说善则留之,不善则改之。

“伏惟皇帝陛下肇承基绪,太皇太后同听庶政,首戒边吏,毋得妄出侵掠,则俾华夷两安。”

“与契丹修好,秉常纳贡,乾德拜章,息征伐开拓之议!稍让闲地与党项,既休息安民,也可示本朝天子怀柔四夷之德!”

“若凡百措置,率由旧章,但使政事悉如熙宁之初,则民物熙熙,海内太平,更无余事矣!”

章越听了心道,还道司马光稍稍改变自己观点,但最后还是恢复至熙宁初那一套。

司马光之言颇能打动人,吕公著等众相听他言语恳切,也是默默叹息。

……

殿议毕,众相鱼贯而出。

张茂则手持拂尘立于丹墀,尖声道:“诸公且回,特进章公留身奏对。“

章越整肃衣冠,随内侍重入殿中。垂帘后高太后与幼帝的身影在烛光中若隐若现。

“章卿,“高太后的声音自帘后传来道:“入冬以后,朝外并无雨雪,灾害甚广,可谓民情汹汹。”

章越执笏的手微微收紧。太后此言,已是将天灾与朝政直接勾连,暗指宰执失德。

“下面的官员说要国家修政事祈禳消伏。现在宰臣之中非同心同德,议政之时常作讥闹,那个章惇尤其不逊,竟将内朝言语拨予外朝。而左揆更是对政令阳奉阴违,下到地方的文书迟滞不发。岂是辅弼之道?”

“官员中朋比为奸者比比皆是,无论朝内朝外都有一等歪风邪气。

章越心知肚明,当高太后当着别人面,如此批评朝廷大员时,对方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。

因为要罢免宰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必须征求众意,要形成一个舆论。

蔡确身为宰相,章惇身为枢密使,他们不是普通官员。二人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,不少官员出自门下。如此突然拿下,人家说你新君刚登基就翻脸不认人,一朝天子一朝臣,下面人心会起动荡,人人思危,中低级的官员也会无所适从。

所以罢免重臣都要投石问路,有个铺垫,制造一下舆论,放出一些风声。现在这个舆论刘挚,王岩叟,苏辙已是办得差不多了,这也是他们送上的投名状,以及投靠高太后的积极表现。

上一次高太后暗示自己罢蔡确,取而代之,这一次公然将问题挑到台面上,就已是有了十全把握,过渡得差不多了,询问自己后就要下杀手了。

相对于崇祯朝五十相,也是高太后政治上成熟的地方。

当然蔡确,章惇被弹劾的罪名,也是高太后讨厌他们地方。

章惇嘴巴臭,整日朝会上要么怼人,要么阴阳怪气,更把立储中高太后的事拿出去大讲。

至于蔡确面上不动声色,但阳奉阴违。

归根到底,就是二人与高太后争‘策立’之功。

“臣斗胆,“章越声音沉稳,“左相乃先帝托孤重臣,纵有滔天过错,还乞太皇太后念其以往的功劳,全其体面。”

他略作停顿,余光瞥见帘后幼帝不安地动了动:“至于枢相眼下辽使萧禧马上要入京,辽主陈兵白沟,正需宿将坐镇。可否待边患稍解“

“章卿!“高太后突然提高声调,“老身难道不知轻重?外廷议论谓朝廷自升祔后来政事懈弛,老身也无法坐视不理。这难道也是边患所致?”

“章惇轻佻,更将立储秘闻传于市井。“太后语气忽转温和,“老身失态了,只是国事艰难,需卿这等老成谋国之士主持大局。“

升祔就是先帝神主进入太庙,也就是蔡确从山陵使回朝后这段日子。

不过蔡确虽即将罢去,章越完成了约定。但高太后却始终没有提及章越顾命大臣,章越也不着急。

行百里者半九十,越是到最后几步,越要沉住气,不要急。

高太后道:“再过两月又是一年。新君登基自是要改元,大臣议了一个年号,有大臣说取'以嘉祐之法救元丰之弊'之意。但老身以为元丰之政不便,当以嘉祐之法救之,元祐亦未尝不可。”

“当然了……元丰之法不可尽变,大抵也是新旧二法并用之,其意只要便民,新旧之法皆可!”

“卿看如何?”

章越听太后此言看似折中,实则暗藏机锋,无论是元丰元祐,政事更张已有趋向。

“太皇太后圣明。“章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道:“太皇太后圣明,民为邦本,故孟子以民本为论。”

高太后闻言微笑。

章越在元丰时尊孟子为经,提出民本之论,也是附和她政治,一切以便民为去留的主张。

章越道:“然臣以为太皇太后方才所言,元丰之政不便,以嘉祐之法救之。此论,犹倒持泰阿。”

珠帘轻颤,高太后“哦“了一声,尾音微微上扬。

“臣以为这是谁为先,谁为后之论。譬如医者用药,“章越以笏板虚划,“当以主症为本,辅以调理。若元丰之政为症,嘉祐之法为药,则当言'以元丰为本,参酌嘉祐'。”

“而非反客为主。“章越顿了顿,“正如太皇太后所言'佑'字在后,方显本末有序。”

这个放在哲学里,就是谁为第一性的问题。

就好比说理论和实践,到底谁更重要的问题?肯定没有当初说完全要理论,不要一点实践。或者说完全放弃实践,只要研究理论的。

现实中肯定是理论指导实践,实践又补充理论。

第一性就是我们在理论和实践中,更侧重哪个。

司马光方才稍稍妥协说,新法可以不必全改,但后来又说要回到熙宁之初。

这话一看就知道。

司马光因为尽废新法的主张遭到章越等人强烈抨击,所以稍稍退让一些,但不等于说他认为自己错了,只是迫于形势妥协而已。

所以元祐元祐,到底是元字为主,还是祐字为主?

章越继续道:“先帝改元'元丰'时,曾对臣言'丰者,大也'。今若改'元祐',当知'祐'乃助也——天助自助者,岂非暗合太皇太后'便民为本'之训?”

高太后听了章越之言,本是紧锁眉头转而舒缓,帘后张茂则看了心道,章越果真了得,连太皇太后这等铁石心肠的人,都能说得动。

高太后笑道:“卿元丰宰国五年,稍改熙宁之法不善,老身以为嘉也,不过先帝太过执拗不能尽善。”

“所以这元佑的元字也是老身对卿之认可。否则就是佑在元前了。”

“太皇太后明鉴。“章越顺势道“臣以为要治理天下者当用心而不用力,臣思元丰之政所得在于念兹在兹,朝斯夕斯四字。”

章越知高太后文化水平不高,如今大臣们上奏疏和札子都要在奏疏后面‘贴黄’,也就是用黄纸另写一段内容,对奏疏和札子内容进行‘画重点’。

章越于是解释道。

“臣做件事情,始终要将心放在事上,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是念兹在兹。”

“朝斯夕斯则出自朝于斯,夕于斯,取自坚持不懈的意思。”

垂帘后的高太后听章越所言道:“念兹在兹,朝斯夕斯。”

章越笑道:“如沙弥修行,不在晨钟暮鼓之多寡,而在是否时时存养佛心。治国亦然,熙宁之失正在用力过猛,而元丰之得,恰在持之以恒。”

“正如臣少年读书时,其实众多同窗才智不过相仿,最后唯能坚持者,才在此事上分出了上下。”

垂帘后的高太后听章越举得例子通俗易懂,面露欣然。

而高太后一旁的新君稚嫩的声音:“章卿是说,新政要坚持?“

此言一出,高太后张茂则一惊,这五月来高太后垂帘,新君从来不发一言,唯独章越今日在殿时出声了。

满殿肃然,章越精神大震,向垂帘后御座深揖:“陛下圣明。譬如黄河治水,堵不如疏,疏不如导。先帝元丰之政,正是将熙宁激流导入正轨。”

“同时这也是先帝遗命!”

自己执政岂是为了高太后,而是新君。

章越说到这里,言语颇露哽咽,忠心耿耿之状溢于言表。

垂帘后的高太后,张茂则见此章越如此失态,一时也难言语。

高太后对新君道:“章卿四朝元老,又受托先帝顾命,陛下当以稷、契、周公、召公事之!”

新君道:“回祖母,朕晓得了。”

新君说完目光炙热地看着章越,对他露出期许来。

……

章惇府上。

章惇与苏轼二人连案夜话。

章惇将一壶冷酒倾入喉中言道。

“子瞻啊子瞻,如今朝堂上的官员对我唯恐避之不及,唯独你不避嫌疑,还记得我这门槛朝哪开。”

满庭月色下,苏轼解下鹤氅接过章惇的酒盏,道:“我亦是奉吕晦叔之命而来。门下侍郎托我问一句——日后朝议,可否稍敛锋芒?”

“哈!“章惇掷盏于案,酒器在烛下泛着寒光。

章惇嗤笑一声,旋即又道:“怎么司马君实不罢我的枢密使了?”

苏轼老实地道:“听说今日留身时,魏国公在庙堂上为你说话了。”

章惇微微讶异,旋即道:“那倒是承他的情了,但我也猜到了,他不愿韩玉汝取我代之。这些日子韩玉汝近来奔走慈寿殿,枢密使的紫袍都快熏出脂粉味了。当然他也指望我在辽事上为他说话。”

苏轼明白,现在都下风传,蔡确章惇罢去后,章越将接替蔡确出任左相,而接替章惇出任枢密使的,则是近来疯狂向高太后靠拢的韩缜。

章越保章惇为枢密使的用意,是不愿让韩缜上位。

苏轼道:“其实太皇太后也厌极了韩玉汝那副谄媚相。”

章惇哈哈大笑道:“韩玉汝真是人品极差,先帝不喜欢他,今连太皇太后也不喜他。”

章惇话锋一转道:“话说回来,要不是辽国大军压境,我这枢密使怕是早就罢了。就这时司马公还向辽国卑躬屈膝,妄图废除新法。”

苏轼道:“辽国七十万骑,实不可争锋。”

章惇道:“有何不可争锋?辽主耶律洪基在国内变法不成。这便趁着先帝驾崩之际,来索要岁币。”

“说是索要与讨要何异?”

“就好比富贵人家破落了,沦落到要饭,还不肯放低身段。”

“人家可有兵马在手呢。”苏轼苦笑道:“子厚,你还未应承我呢。”

章惇顿了顿道:“既是子瞻你出面,我且听你一言,以后在司马君实这……伪君子且让他三分。”

顿了顿,章惇嘴角扯出个冷笑道:“说好了,就三分,多一分不让。“

苏轼苦笑道:“子厚,你还是这性子,明明应承我了,为何不说好话呢?”

章惇正色道:“新法富国强兵,先帝心血岂容毁弃?收凉州败平夏,天下共睹。若司马君实真坏了新法,实是祸国殃民,败了先帝的心血,他日胡马踏破汴梁,他便是天下罪人,他日安敢陪他吃剑!”

苏轼再度苦笑,道:“司马侍郎已病入膏肓,我怕他是没几日了。”

章惇道:“司马十二死了干净,省得看他做张做致。”

苏轼入京以来,也因为新法的问题与司马光吵了几次,也窝了一肚子火。不仅苏轼,程颐范纯仁也反对司马光对新法一刀切的做法。

现在司马光的态度也趋于缓和了,不再是新法必废,而是比照嘉祐之法参定存续。

苏轼性子就是旧党中‘章惇’的存在,有些异类。他性子诙谐,言谈无忌,说话时常揶揄打趣,因此遭到不少严肃沉静,不苟言笑的旧党反感,特别是身为司马光左右护法的王岩叟和刘挚二人,极讨厌苏轼。

苏轼耐心解释道:“司马君实是执拗,但也不至于此。”

……

魏国公府的书斋内,邢恕的皂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。

邢恕也在与章越说着类似的言语。

邢恕道:“左揆并非不退,而是实退不得。我与蔡硕,蔡渭苦劝他数次辞相或是因当初立储之事与太后言支持废除新法,但他都是不肯。”

邢恕说起前几日,他和蔡硕,蔡渭都跪下来求着蔡确自辞相位或者是向高太后表态支持废除新法。

他们说得声泪俱下,但蔡确始终沉默不为所动,打定了主意。

章越听到这里已然有些明白了蔡确的用意。

这时候无论是自辞相位或是表达支持新法,蔡确都难逃身败名裂,反而在这里站定刚住。以后新君亲政后,倒也会给蔡确恢复名誉,甚至恢复相位。

“我明白,章某对持正心怀敬意。到了今时今日他也是身不由己。”

邢恕道:“魏公可否听我一言,执政当以消弭党争,不分党类,兼容并蓄,方是上策!”

章越仔细看了邢恕一眼。邢恕见章越目光如炬,似穿透跳动的烛火。

章越道:“邢和叔,是你真不懂,还是我不懂?”

“纵使有消弭党争,不分党类之事,也是一个结果,而不是目的和手段。双方斗得旗鼓相当了,自然而然会停下来,而不是让谁来收手的。”

“就如黄河改道,非人力可遏。唯有待其自涸,或引洪峰冲之。”

邢恕目泛泪光道:“那魏公可否对左揆手下留情?至在回朝事上,左揆帮过魏公。”

章越摇头道:“持正身不由己,我又何尝救得了他。他既不肯辞相,忍得御史交章弹劾,必是早虑得下一步如何了?”

“解时疟的药材,我已给他备好了,上路时用便是。这方子能治岭南瘴疠。”

“满朝朱紫谁不是身在局中?告诉持正,他的事我必尽力,但力有未逮处,也请他见谅。”

邢恕闻言向章越郑重一拜,亦撒泪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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